端上来一把小小的筲箕，盛着油炸的红皮花生。一开初，我们并不以为意。直到有人咦了一声，称赞说是真的竹编。我们才颇感意外，就转动转盘关注。有个姓张的朋友特别动情，在他的讲述里，他家种过七八篷竹子，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能编篾，很有点无师自通的灵性，打底、起框都能够一气呵成，他羞赧地一笑，接着说，人太小，编花篮绞口的时候，要站到草墩上才够得着。他还伸出左手，让我们看他食指上那些浅浅的伤痕。他有些小得意，才读初中就经常被亲戚们请去编篾，亲戚们款待师傅一样款待他。

       尽管没有激情回忆。但是我想，我们这样一群来自农村，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出生的人，有谁会没有和竹子、和竹器打过交道？不需要刻意地翻捡，就可以有丰富的记忆涌出。

      七八十年代以前，甚至在以后的很长时间里，无论生产还是生活，哪一个家庭会没有竹篾的农具和生活用品呢？筲箕、簸箕、粪箕、耥耙、筛子、针线箩、箱子、篮子、椅子、背篓、提箩，箩筐最常见，大大小小都有，小到首饰盒子，大到用来收割稻谷的海簸。种类繁多的竹篾器具，自然离不开竹子，也离不开编篾的手艺。编篾也成为匠人，叫篾匠。

      有一个叫曹河的小山村，在上世纪初编撰的《民国牟定地理志稿》就被称为篾匠村。小山村卧在山坡上。山脚有一条小河，河岸上是一片竹林。我曾想，沿河而下或者溯流而上，进入竹林夹峙的河道，应该很容易就触景生情，想象陶渊明“忽入桃花林，夹岸数百步，中无杂树，芳草鲜美，落英缤纷……”的旷世美景。

       曹河的篾器在天台街出售，在县城出售，也曾经一路北进，卖到姚安府的前场。读旧志稿，我曾想象，编撰者书写的时候也一定是怀了骄傲的心境。

       我家地处城郊，村庄里也曾经处处可见竹篷。我家也在门外种了两篷竹，茂盛翠绿。爷爷也是一个曾经的篾匠，砍伐竹子年复一年编家里需要的器物。爷爷不需要编篾了，也曾经一年年的卖竹子，那些老黄的粗壮竹子以3元5元的价格一根根出售。爷爷用这些钱财换回他日日离不得的旱烟和烧酒。

       只是不知从哪一年哪一日开始，日日伴随我们生活的竹编器皿一件件作古。半年前，我拆除老屋，最后的一个小花篮埋入废墟。现今的家 里，哪怕刚买回的一把红筛子，也是塑料的，厨房里用的一把筲箕，是铁制品。

竹篷消亡得更早。

       我家的竹篷和村庄的大多数竹篷命运一样。十四五年前，我家的竹篷开花之后，一二年间就枯黄死去。村庄里认为竹子开花不吉祥，有人家害怕竹子开花，也主动砍伐竹子。竹子，连一个笋叶壳也曾经剪成鞋样子，飘落的竹叶，折断的残竹，也添了柴火，飘荡成一缕缕炊烟，竹竿更是处处派上用场，架子、棚子、撑杆、竹筏，现在没有了，主人家依然欢天喜地，不曾影响生产生活。

       我惊奇地发现，我们村庄竹子开花之后，三年五载里，坝区、半山区、山区，像瘟疫般有序传染，或先或后一篷篷寿终正寝。偶尔见到的竹篷，稀疏瘦小，难于见到繁盛的样子。在山地里，沟边地角或者房前屋后，也见不到一株粗壮的竹子，一两米高，糊着一团黄泥孤独地栽进泥土的景象，在过去，一篷竹子，一片竹林就是从这个模样开始生长历程的。

       金丫口也曾经是未经官方文字认可的篾匠村，做椅子，做梯子，据几个还苟延残喘编篾技艺的老篾匠说，他们在县内已经很难买到合适的竹子了。时隔二十年，前几天，我再次前往曹河，站在山脚，我望着竹林，已经稀稀疏疏，已经难于找回《桃花源记》的神秘意境，即使像令狐冲一样长啸一声，也是不相宜的。我绕下山坡，穿越田埂，在河岸竹林遇到一个削篾的老人。攀谈起来，说到竹林的死亡，他说是因为没有砍伐和更新。砍伐要一窝窝的砍，要挖出坑施肥，还要有东西（死猪鸡狗）压竹篷，这样的竹篷才会生命力旺盛。说到最后，老人话语里有一丝伤感，他说，现在日子好了，已经没有人编篾用了，也没有人还肯花功夫照管竹篷了。唉，用不了几年，我们村的竹子也会开花死掉。

      市场是一只难于捉摸的鬼，他伸着触须，在任意一个角落发生作用。有人买有人卖的市场里，竹篾器皿一天天淡出。从占据半条街道，到一日日萎缩，我曾经跑到工贸市场去看，只占有一个小小的角落。萧条如斯，消亡更是迟早的事情。

      不是生产生活不需要了，而是有了替代的东西。像过去，炊烟是村庄的灵魂，现在，炊烟已经变得无形，只活在经历过的人群心中。

这肯定也是好的，它标志国家和社会的发展进步。

   “春来新竹竞接天，酷暑清凉绿意浓。金秋更叶枫叶红，严冬依然傲霜雪。”读白居易的诗，想他生活的盛唐时代，啊呀，他抒写得真真切切——原来，此处是竹乡。